馬 成三顧問の回顧録2:職業生涯の始発駅

告别未名湖马成三

职业生涯的始发站在锦州实验中学教书

非典型”的“老五届”

本人1964年入北大东语系,1970月分配离校,属于“老五届”。但是与高放教授概括“五子”文革前的文革中的“棍子”配后的“弃子”改革开放后的“才子”退休后的“赤子”之说相对照,本人好像属于非典型的“老五届”

因为“文革”中基本属于逍遥派,自觉够不上“棍子”;根据“四个面向”(面向农村、面向工厂、面向边疆、面向基层)原则分配到地方不到三年就返京归队了。分配地是辽宁省锦州市,工作是中学教师,从纵向与横向比较看,可能也算不上配”。

与季羡林、金克木合称为燕园三老的散文家张中行19092006,当年从北大中文系毕业后就曾到天津和保定当过中学教师,张老先生自己承认,谋得这个职位还是靠了关系的。何况锦州是我的出生地,苏东坡有诗曰“乐莫乐于还故乡”啊。

但实际上,分配到锦州之后,心情的平静很短暂,不久就陷入迷茫,时常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上的是北大,自然“志存高远”,念的又是外语日语),有个专业对口问题。因此在1972年底接到外贸部的调令时,心情酷似1964年夏接到北大的录取通知书,重返京城后不由产生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感觉

离开锦州后,本人一直在研究机构和大学工作,两者都离不开写东西。从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起,主要使用日文发表文章和出版书籍。按照日本的习惯,出书时必须写上作者简历,但是在迄今出版的十余本日文书的作者简历中,在锦州市教中学的经历一次也没有写进去。本人曾经写上过,但是被编辑以篇幅有限与专业无关为由省略掉了。

本人在锦州教中学的时间为两年零十个月,在四十七年的职业生涯中只占十六分之一。但是,那里是本人职业生涯的始发站许多情景记忆犹新。而且始发站的工作在性质上与终点站是一样的,都是在学校教书。本人在《告未名湖》中最想说的,就是始终没能写入作者简历锦州实验中学教书的经历

走出燕园的“第一课”

1970,“超期服役”半年多于分配工作了。根据四个面向的分配方我被分配到宁省州市。分回辽宁,除了本人是辽宁出身以外,还与毛新主政宁密切相关。由于停课闹革命和大学停止招生,加之大批教师被打成“牛鬼蛇神”,当时全国各地中小学普遍教师不足。辽宁主管教育的省文革副主任副省),是大名鼎鼎的毛新。据说因新的力量,一下子有500多北大学子这肯定是空前的,也很可能是绝后的分配到宁以解决教师不足的燃眉之急。

19703月19日早晨,满载北大学子的火车从北京火车站出发,向祖国的东北方向驶去。由于人数多,学校为我们包了几节车箱,这几节车箱成了北大学生的专车。1970年是“十年动乱”文革开始后的第五个年头,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气氛依然笼罩整个中国,火车车箱当然也不例外。离校前的北大是军宣队掌权,火车车箱也有解放军战士频繁巡逻,高度警惕星星点点的“敌情”。

离开越来越无聊的北大校园生活,我们终于要走上社会了。不知是出于解脱感,还是出于对新生活的憧憬,车箱里的气氛很轻松,有人谈笑,有人看书。不料巡逻的解放军战士把眼光盯在一个同学看的《红楼梦》上了,他不容分说地从同学手上夺过《红楼梦》要没收,声称《红楼梦》是毛主席批判的大毒草。经过大批判的锻炼又通晓“最高指示”的北大学生立刻批驳说:毛主席批判的不是《红楼梦》,而是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毛主席称赞《红楼梦》是本好书,说他至少读了五遍,并且号召广大干部读《红楼梦》,要把它当历史来读。

那个解放军战士肯定没有听过《红楼梦》是好书的“最高指示”,可能根本搞不懂《红楼梦》与《红楼梦研究》的区别,于是一个劲地批判北大学生造谣”。北大学生则批判那个解放军战士改最高指示”,一时那个把解放军战士弄得挺狼狈。后来来了一个长官模样的解放军,表示小士学大家这场才算平息。

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次获胜”并不仅仅因为有理,更重要的是因为人多势众;今后大家分散到不同单位,后果可能不堪设想。因为那时的中国到处杀气腾腾,黑白颠倒、指鹿为马的现象比比皆是,哪有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那样简单。火车上的这一小插曲,可以说是我们走出燕园、迈向社会的“第一课”。

背诵毛主席语录维持课堂秩序

当时分配到锦州的有10名北大毕业生,分别来自东西俄三个外语系。我们乘同一趟火车到达锦州下车之前只与东语系的同学相识),报到时市教育口的负责人特意告诉我们农村学校非常需要教师,并要求我们服从分配。

锦州属于地区级市,除了市区以外还下辖几个县。听了市教育口负责人的一番话,大家预感到很可能要去农村学校,有人开始祈愿能够分配有澡堂子的县城或者镇中学,全部留在市区的这一分配结果真是令人大喜过望。我们班三个人,分别被分配在位于市中心的实验中学和锦州中学,其中我去的实验中学紧邻市政府,是始建于1936年的老校(前身是日本女子高等学校),在锦州市有相当的知名度,学生中有不少当地党政军领导的子女。

但是,当我带着几分期待走向人生第一个工作岗位时,也遇到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报到的那天,看到许多学生拿着椅子走在路上,很是疑惑。问学生为什么拿椅子?学生答曰:因为学农要离校一个星期,老师怕椅子丢失要求学生把自己的椅子拿到家里。我当时心里想,幸亏没有要求把桌子拿回家,否则学生们特别是女同学就苦了。

当时实验中学为初高中四年一贯制,我一进校就担任二年级的班主任。无论是上课,还是管学生,对我来说都是挑战。那时整个中国社会“读书无用论”盛行,有不少学生特别是男生不爱读书,课堂秩序混乱,教师在讲台上讲,学生在底下叽叽喳喳。

本人当时发明一个对付的办法,就是高声背诵毛主席语录: “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一遍不行背两遍,两遍不行背三遍。高声三遍“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后,课堂可以安静几分钟。叽叽喳喳到一定程度后,再次背诵语录,一堂课常常如此反复多次。

为了引导学生爱学习,本人在课堂上反复批判“读书无用论”。有的学生反问:老师您在北大是学习日语的,不是也没有用上吗?于是本人大讲特讲“宁可学了没用,也不能让国家用时无人”的道理。最有说服力的,可能是我被外贸部调回北京的这一事实。遗憾的是,那时距他们毕业离校已经只有半年了。

另一件令我感到震惊的,是与一个男生的对话。那个学生是工人子弟,他谈起小学时斗老师的种种招法,神情洋洋自得。他告诉我,他们几个男生曾经让老师脱光上衣趴在地上,学生踏在老师的背上行走,感到非常好玩。这一代人已经到了当爷爷的年纪,不知道他们怎样对子孙讲这一段历史。

第一次见识“不正之风”

当时根据毛主席 “工人宣传队要在学校长期留下来,参加学校中全部斗、批、改任务,并且永远领导学校”的指示,全国大中学校都派有工宣队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或军宣队领导学校。锦州实验中学的工宣队是由锦州纺织厂派来的,工宣队不但担任校级领导,年级的领导层年级组长称为连指导员里也有工宣队参加。学校的第一把手党支部书记不是工厂派来的,但是由于工宣队的人数多,权力相当大。

可能与工宣队来自纺织厂有关,不少学生是纺织厂职工的子弟。三年级后半期,上边开始陆续调学生到工厂或到中专学校学习。按照当时的政策,学生毕业后原则上都要上山下乡,因此进工厂或上中专,是一般学生求之不得的。由于名额有限,竞争很激烈。

我们班第一次得到的招工名额,由我与班干部商量给了一个学习认真、家庭生活困难的女同学。第二次机会是上中专,名额最初为三名。当时工宣队的一位师傅找到我,问某某同学纺织厂职工的子弟)能否去得上,我回答说:我们班采取由学生投票互选的方式,推选结果不好预测。

工宣队师傅说,如果再给你们班两个名额,某某同学被选上的可能性如何?本人表示感谢增加我们班的名额,但是仍然不能保证某某同学一定能被选上,同时诚恳邀请工宣队师傅届时到现场指导。投票推选的那一天,我特意等工宣队师傅进教室落座后才作动员讲话,然后进行投票。这样做,是怕被怀疑动员讲话有偏向误导学生。在动员讲话中,我多处引用毛主席语录,强调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原则。选举结果,那个纺织厂职工的子弟没有获得提名,工宣队师傅悻悻地离开了教室。

文革期间虽然怪象丛生,但是公然以权谋私的现象好像还非常少见,人们的思想也比较简单。工作分配时,上边说是工作需要组织决定,一般人不会怀疑有什么猫腻。对于刚刚走上社会的年轻人来说,更不会想得很多。这次推选过程,让我平生第一次见识了“不正之风”。通过这件事情,我领教了社会上的事情(当时还没有“中国的事情”这一概念)还可以这样办。

学生其实很可爱

一些学生不爱学习,曾经令我感到头疼,但是细想起来,淘气的学生其实有许多可爱之处,有些事情令我很感动。

学校每年要组织学生学农学工,其中学农”要离开市区去农村,一般需要几天时间。“学农学工”期间都要有老师带队, 学工”地点在本市,由班主任带队; 学农”要离开市区, 有的班主任是有小孩的女教师,带队的任务往往要交给我这样的单身汉了。

有一次带外班的学生去义县农村“学农”,第一天晚上就有女学生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男生与义县当地学生打群架了。我匆忙赶到现场,看见双方战斗正酣,虽然没有达到头破血流的地步,有几个已经鼻青脸肿了。对方学生看见老师来了,如鸟兽散,我校的学生则站在那里老老实实地听我训斥。

据学生“交代”,白天“行军”时双方队伍发生摩擦,约定晚上对阵。我看着学生“低头认罪” “老实交代”的样子,想到他们方才是那么勇猛,若与我对阵,肯定各个是强手。他们之所以在我面前突然变成“小绵羊”,是因为他们把我看作老师啊。

男生有人吸烟,本人经常“查烟”,每到新学期开始更是要重点检查。有一个男生平时经常吸烟,属于重点检查对象。新学期开学第一天,我首先看他的手,然后查书包,最后让他掏空口袋。检查结果证明学生“清白”,但他只是委屈地说“我说没有烟,老师就是不相信”。

事后想起来,检查书包和口袋,有点“侵犯人权”之嫌,学生竟然不恼怒,足见心中尚存“尊师”之情。我曾经“家访”过他的母亲,给我留下的印象也非常深刻。她承认给儿子买过烟,她的苦衷是:“他已经上瘾了,我不给他买,他就要自己弄钱去,要是偷别人的,那就作大孽了”。

那时当教师,管理学生好像比备课上课还消耗精力,而管理学生必须靠学生干部。进入三年级后半期,学生干部一批一批地被选走,教师的负担大增。一个老教师好心地对我说:“不能把学生骨干都放走啊,否则班级就乱了”。我感谢她的忠告,但是心里已经打定主意: “好学生能走的都让他们(她们)走”。 对于教师来说,难过日子是一时的对于他们(她们)来说,失去机会,可能影响一辈子。

离开锦州以后,我与学生(主要是当时的学生骨干)见过两三次面,听他们(她们)的回忆,感到教师的言行对学生的影响真不小。学生中有人当上了公务员或者企业的管理人员,有人发了小财。总体来说,当时比较优秀的学生后来的发展也比较好一些。

20118月回锦州时与当年的学生欢聚(右2为作者)。

本人在静冈文化艺术大学的毕业典礼上与日本学生合影(2007年3月)。

作者

马成三,1945年生于辽宁省锦州市,1964年入北大东语系日语专业。1970离校分配到辽宁省锦州市当中学语文教师。1973年初进外贸部,在该部国际贸易研究所(现商务部国际贸易经济合作研究院)从事日本经济贸易、中日经济贸易关系与中国的对外经济关系问题研究。1978年~1982年曾在中国驻日大使馆商务处工作。

历任外贸部国际贸易研究所研究员、日本富士综合研究所主席研究员、日本静冈文化艺术大学教授等,现为日本福山大学经济学部教授(2016年3月底退休)、静冈文化艺术大学名誉教授中国国际贸易学会理事。

主要著作有『日本对外贸易概论』以及『现代中国对外经济关系』(日文著作,下同)、『中国对外开放的发展』、『中国经济的国际化』、『对华投资企业的劳动问题』、『图说中国经济』等。